夏夜。
少女少年和衣而臥。
──哪,彥,今晚讓我說個故事。
──是是,我聽。
少女打了個哈欠,少年支起身,緩緩瞇起眼,染上硃砂的細長眼尾不耐的彎了起來。
今天滿月呢──少女想著,籠罩於曖昧的月光中,打在拉門上的影子似乎蠢動的不可思議。
──是要說那個花花,還是那個明子……
他頓了頓苦笑了起來,彥的哈欠總是那麼響又毫不給面子。
──噯,今天好像又沒那個興致?
少年的耳畔緩緩拉長,笑容越來越開。
──你耍我嗎。
怎敢怎敢,是青行燈大人呢。少年掩嘴而笑,笑的不真不誠,晃出雪白的狐狸尾巴。
──騷狐狸。
少女笑罵著,不輕不重的踢了一腳。
──彥,換你說說怎麼樣?
──說甚麼?
──你的故事?
少年想抓起少女的麻花辮,卻在得手前像貓一樣悄然離開,他嘖了嘖嘴,少女卻早已翻開書頁,於青慘之色下緩聲朗讀。
*
自從出生以來,彥便一直聽著故事。
好的故事,有趣的故事,當然,壞的故事總是比好的更多上那麼多一點,他要點上一盞青燈,在渡口於船夫搖櫓之前變化死者闔眼前最思念的模樣,誘使人們說話,吐露真言。
對彥來說,帶著不捨的故事總苦澀,嚥下後必須快速忘記;快樂的故事縱使甜蜜卻也不足銘心刻骨,飽含怨懟化成的文字則美味的不可思議,帶足情感,若以織成百物語,咀嚼入腹後便能將人拖行至地獄,只因過量的怨與恨不該帶入下一段輪迴。
人類著實比妖異可怕。彥總是這麼想著,反覆聽著故事想著,妖異為了活著只好做出不容於人倫的事,驅使自生理及自身,但愛恨嗔痴都轉過一輪並沉迷耽樂著的人類做出甚麼都不令人意外。
沒有情感的彥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不知道愛到入骨會成了恨,恨到極致便瘋狂,有時候接下對方的辱罵或眼淚時彥總忍不住想著人類真是愚蠢的動物,如此苦澀的情感,如此令人難過的情感──如此甜蜜的情感,明明是這些毫無用處的身體反應,卻光是聽著聽著,不知怎麼的便覺得心裡有點酸澀。
太過可悲了──彥曾經悲憫著人類微不足道的煩惱,此時卻覺得那是給自己的話。
對了,雛子曾教會了他,那叫忌妒。
※
──彥、彥,醒醒啊。
──嗯?
你說到雛子。
少年不輕不重的捏了一把少女的側腹。
痛感讓彥皺了皺眉,順手打了妖狐一巴掌。
雛子不知道過的好不好。
彥想起那個總是笑著的女人,忍不住握緊了拳頭閉上眼睛。
※
通常化做亡者最掛念的人的時候,對方的反應不是打他一頓就是哭的稀哩嘩啦。
所以雛子大概是彥遇過最奇怪的人類。
「啊啦,是秀朗呢。」
秀朗是她的男人。彥化形之後的皮相也來自這個叫做秀朗的男人。
秀朗並不帥氣。至少對換過上千副皮相的彥來說一點也不,頂多勉勉強強掛得上清秀的邊,但第一次見面的女人卻將手掌貼上這副皮相的臉頰,指尖在他的臉頰和眼窩來回撫摸著,平平淡淡的眉眼彎了起來,不是拳頭,不是眼淚,毫無貪念和慾念,那比什麼都還珍惜的情感讓彥愣了愣,他沒想過鬼也能這麼溫暖。
「秀朗?」
他的臉不太好了。總覺得被那一點高溫燃起了甚麼,臉頰也跟著升起溫度。
只是覺得被叫著他人的姓名似乎有哪裡不太對,難得的覺得有甚麼芥蒂存在。
「啊,雛子……小姐。」
「是雛、子。」
「雛子……」
雛子、雛子、雛子……
彥看著她滿意的彎起嘴角,獨自咀嚼著那不算輕也不算重的發音,他發現她的眉眼隨著他用那對他而言陌生至極的聲音說話時又更加柔和,和垂柳一般帶著微微往下的弧度,彷彿溫水一樣的笑容不是極美卻足以讓人心口一滯,遊蕩在門口徘徊不前的人總該不該是這樣一個笑起來帶點甜味的女性。
彥總覺得是哪裡出錯了,因為雛子不該有著不一吐而盡的話語,但又有誰知道呢?帶著善人面的惡人他看的太多太多了,但雛子確實不甚多話,這讓彥安心了起來──即使連他也不知道為何安心。
和彥並肩而坐的時間裡,雛子多半掛著淡淡的笑容,偶爾看著他露出不捨的表情,彷彿這樣已經十分足夠。但雛子的確有著想說的話語。那是用盡一輩子也說不完的事情,而字裡行間全是秀朗這個男人,例如不該忘記吃飯,例如要吃藥,例如要好好的睡覺,例如要準時的交稿,例如編輯來家裡時茶杯放在櫥櫃裡,還有不能吃茄子身體會過敏……彷彿他真的是秀朗,而她也不曾死去,每一句話都如此鉅細靡遺,彥幾乎能藉此描繪出秀朗的一舉一動,甚至是孤單的盤著腿窩在桌前的模樣。他是個健忘的人,常常忘記帶筆和穿襪子出門,也常忘記截稿日,他從來沒記過她的生日,卻也常忘記許多該哭泣的事情。
真是個不謹慎的人呢。
是呢。
雛子垂下眼,輕鬆的笑罵著,彷彿健忘從來不是一件壞事一般。
「不覺得疲倦嗎?」
雛子搖搖頭,「這樣很好,他很快就會忘記我了。」
她抬頭看著彥,露出了很溫柔很溫柔的笑容。
「秀朗,會很快的忘記我吧?所以我想我不用擔心吧,秀朗會找到更好的女性的,然後她可以幫我照顧好秀朗,或許還可以幫秀朗生一個可愛的孩子……」
雛子笑著笑著就哭了,彥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哭泣的人類,因為雛子既不打也不罵他,彥不知道該怎麼做,只好輕輕拍拍雛子的頭,彷彿在對待孩子一般小心翼翼的,似乎一加上甚麼重量就會瞬間碎裂崩解的那樣。
「哪,秀朗,答應我好嗎?」
答應甚麼?彥想繼續問,但渡口的鈴已響,船夫已吆喝著,他不能讓雛子錯過船班,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最後只能點點頭。
*
後來彥告別了船夫,告別了青行燈的工作。
「我和別人有了約定。」
彥如是說,讓船夫唉聲嘆氣了好一陣子,只是船夫也笑了,笑的彷彿那是一種始終會到來的儀式。
「業障啊業障,真是業障。」
*
──所以你喜歡雛子?
不知怎麼的少年的話語有幾分酸意,就著那辮子張嘴就是一咬。
彥捏了他一把,皺起眉頭──總覺得和妖狐相處的時候自己總是在皺著眉頭,這傢伙真是業障。
──胡說甚麼,說到就要做到,妖怪不會違背自己說出的誓言和答應的事情。
但就像你不會喜歡家裡的桌子一樣,和人類談戀愛就像人愛上食物,會餓死的。
彥如是說,青慘的燈光一明一滅。
*
彥的第一個住所在秀朗隔壁的一間舊書店,老闆死的早,兒子不想處理那些毫無用處的舊書,就便宜頂讓給了彥,也許是冥界的時間流的太快或者人間的時間總是過的太慢,秀朗已經不是從雛子口中得知那熟悉的秀朗,多了點皺紋和白髮蒼蒼,沒有預料中的哀戚也沒有雛子擔心的孤獨,只有淡淡的懷念。
秀朗的確是個健忘的人,彥看過他拖著有些遲緩的步伐牽著另一位老婆婆的模樣,還有個看起來乖過頭的小男孩,彥可以知道那時他身邊已經有了另外一位女性,也有了孩子和孫子。
只是當彥帶著饅頭敲響秀朗家的門的時候,秀朗還是明顯的動搖了。
「雛子……」
他瞪大了眼看著當時的彥,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
──為什麼啊?
妖狐有些不解。
──我不知道自己該長什麼模樣。
少女推開少年環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妖狐蹭鼻子上臉的舉動讓人著實困擾。
──你是隻畜生,還可以和兄弟姊妹有些差別,而我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因為每盞燈都長的差不多。
少年聽到畜生的時候露出了不滿的表情,少女略帶歉意的笑了笑,摸了自己的臉頰,看起來有幾分落寞。
──我不知道自己化成人形該長成甚麼模樣,長的圓還是扁,所以我挑了自己最喜歡的模樣。
妖狐愣了愣,看著少女略略下垂的眼角,彎起來的樣子的確是溫柔的不可思議。
──好吧,那那個叫……秀朗的男人最後怎麼了?
──死了。
──死了……等等,說甚麼廢話呢。
──就是死了,中間怎樣都無所謂,總之就是死了。
*
彥還記得秀朗是個說話吞吞吐吐,卻和雛子一樣溫柔的男人,他對待彥的態度就像對待孫女一般,常常藉著借閱書籍的原因替彥帶上點心和簡單的服裝,那份看似在補償著什麼的溫柔讓彥不知所措。
「你和雛子真的很像。」
秀朗常常窩在他的書桌前紀錄寫作需要的篇章,看著他穿上褲裙的姿態發愣,然後笑了出來。
彥其實還不懂秀朗在想甚麼,只是還來不及真正搞清楚,秀朗就死了。
其實也不是甚麼令人驚訝的事情,因為秀朗的年紀的確大了,套句船夫的話,只是時間到了而已。在還書的時間到的時候還沒人上門來他就該知道的,秀博拿著那疊小說來的時候他就該知道的。
妖怪的生命很長,長的讓人發悶,對比起來人類能活著的時間則短暫的彷彿一種詛咒,對彥來說那完全是件過於無理取鬧的事,於是他也無理取鬧的哭了起來。
*
如果紅色是彥能記憶以來最有印象的顏色的話,那青色會是彥最喜歡的顏色。
因為秀朗的鋼筆藏著青色的墨水,雛子的髮稍妝點的是藍色的山茶,如於彼岸之界靜靜點起的幽冥之燈。
秀朗死後那是他最近一次回到那又黑又暗的冥界,沒有化形的彥只是普通又平凡到讓人一見就忘的女孩,秀朗一如他熟悉的秀朗,毫無掛念,毫無怨和恨,帶著緩慢的步伐和傻氣的笑容一路詢問著搭上渡船。
他不能擺渡,又黑又深的湖水只會侵蝕他的燈罩,所以他只能站在渡口,直到搖櫓的聲音不再於水面激起漣漪。
*
──結束了。
少女拍了拍少年的臉頰,妖狐眨了眨眼,狡黠的笑了起來,亮晃晃的牙齒在唇畔若隱若現。
──噯?真無趣,彥好不適合說故事哪,實在沒甚麼條理。
少年在榻榻米上滾了兩圈,然後笑了起來。
──無、聊──
──那還真是抱歉。
少女彎起嘴角,對著月光的側臉依然青慘,那抹笑容看起來也增添了幾分怪異。
──所以你會回去守門嗎?雛子和秀朗都死了。
少年的眼眸閃過金光,左右滾了一下後坐了起來。
拉門上,少年的影子蠢動著,化形成狐。
──誰知道呢。
少女打了個哈欠,聳了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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