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亮如白晝。

火光豔的視線一片模糊,只聞轟隆一聲,又是倒落悽慘的殘磚破瓦。

紅色的梁柱,紅色的牆,紅色的窗,燒成暖的逼人入夢的溫度,化成一股燃盡罪惡的焦臭,在地上映成一片密麻的網,魘的他只能伏在書案上動彈不得。

跑啊──尖叫啊──笑又嘶吼著──耳朵要爆炸了──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我們要一起造反了──
一起來──你也要一起來──你要跟上──拿著燭火跟上──

平常只能藏在黑暗顫抖的小妖小怪這一邊唱著歌一邊跳著舞著轉著圈,平時看慣的臉孔扭曲著恢復自然的樣態,他饒有興味地睜大了眼,連筆都握不住的顫抖著,唉呀,是從來沒看過的一切,唉呀,是如此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隔壁的她是拉長了扭曲又柔軟的頸子甩著長髮。

他將四肢屈伏在地自在爬行,口水滴的滿身都是。

對面看似文弱地她咬著那魯莽又粗暴的酒鬼丈夫,頭顱和身體分家時血濺了三尺之高。

而那憂鬱的警察則將自己的腦袋泡入酒缸決定不醉不醒,從第一缸沿途泡到了最後一缸。

矮小的狐狸領頭高舉火把,狸貓打碎油罐,影子映成和人毫無相關的形狀,貪婪的衙府和暗沉的地牢在火中燒成灰燼,黑煙竄的又高又急,看似要吞沒今晚的滿月。

一起來──你也要一起來──你要跟上──拿著燭火跟上──

音樂又在耳邊響起,他想記錄卻連筆也握不住,是了,太興奮了,沒有月亮又何妨呢?已經亮的再也沒有影子了,再也不用燒起蠟燭,也不用擔心稅賦,毫無擔當的城主已經嚇的消失無蹤,他所認知的人類也逃之夭夭,彷彿一腳陷入了自己幾筆塗鴉未完的百鬼繪卷,那裏沒有人類,沒有歧視,沒有紀律,只剩混亂,只剩浪漫,只剩自由。

他的筆從桌上滾了下來,但怎麼撿都撿不著,書齋的紙門在一棍之下被敲爛,熱浪迎面撲來。

出現了。

「燒完整城的臭汙臭垢後終於給我找到好東西了!!!」

是妖怪。

一身白的衣袖,誇張如面具的胭脂臉譜翩然而落,那妖怪彎起一抹豪氣的笑,一手將他攬入柔軟的懷抱,他應該要走的,但她早就發現了他逃脫的意圖,霸道的毫不妥協。

「我來接你了啊!」

她看著他在書案上那些筆墨,又嗅了嗅他的味道,滿意的點點頭,嬌憨的聲音在啪啦作響的夜裡好似一抹呢喃,如墨的黑髮散成今晚的秋夜,在火光裡格外明顯。她偏頭張嘴咬下了他的髮帶,丟了他的外裳,他發現她的側頸有一個不太明顯的疤,如一點殘櫻。

他現在才發現她頭上的耳朵尖成三角,柔軟的尾巴擺在身後,眼尾妖冶的上挑,啊,是妖狐,他很喜歡畫的,牠們總是像人多過像獸。

比如豐沛的七情六慾。

比如那重情重義。

他小時候撿回來的大白狗也是脖子被開了個洞。

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大白最後消失不見,他還找了很久才死心。

大白應該是狗,他是把大白當狗養的,但鄰居說那不是,他有種眼前的女人自己頗熟悉的感覺,不過也許是這個奇妙的夜晚,甚麼都能被好好地允許。

「為什麼?去哪?」

「還需要理由麼?是你就好了,去哪別擔心,總之跟我走就是。」

「我是人類。」

她噗哧一笑,動了動耳朵。

「你不是。」

「我是。」

「你可以加入我們了。」


「不能。」


「瞧瞧你的紙簍,裡面的廢稿都被蠹蟲蛀光了,你的墨整塊乾了又脆了,你的書桌早積滿了灰塵。」


「……」


「你的繪卷我每年都買了,最後一卷是那女妖和書生的故事吧,從中原傳來的故事,後來你也沒再畫了,畢竟你連手也舉不起來,最後是躺在地上,再沒起來過了。」

「……」

「今年是幾年呢?我想想?你應該不知道?」

「……」

「後面那個是甚麼呢?」

「是舊畫報。」

「是嗎?」

她纖手一指,蓋在書齋後的布緩緩飄起,那是具和他差不多高的骷髏,骷髏穿著他的衣服,他一直找不到的那件,他看了自己的雙手,突然懂了,手掌和布衫瞬間染成了鮮豔的紅,他不眨眼就無法用手遮擋視線,逼得他只能無奈的一笑。

「……妳說,到底過了多久了?」

「久到狐狸成了妖怪呀!!!」

她的嘴巴裂成獸的弧度,眼睛轉成了金,鼻子變突變長,在臉上擰出豔麗混亂的笑容。



一切都明白了。

唉呀,原來這已經是他的世界了。

一起來──你也要一起來──你要跟上──拿著燭火跟上──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我們要一起造反了──


耳畔的聲音越來越明顯,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發現頭有那麼點輕,腳步也是,原來這裡真的沒有人類,既然如此何需歧視,何須紀律──

留下混亂就好。
留下浪漫就好。
留下自由就好。


他大叫著跳著腳,一邊笑一邊打滾,身上的皮膚和肉塊盡落,和墨筆一起在地上滾動著,他穿過門檻,骨頭碰著骨頭,投身火光,沾著根本無法入喉的酒液,踏上百鬼夜行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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